第76章 直不起腰
冯紫英明里暗里说了许多话，近乎直白地表达了众勋贵和乐天郡王的态度——他们可以坚决反对也可以全力支持，一切取决于柳二郎如何做。</p>
柳湘莲听来无甚新鲜，贪蠹之辈痴心妄想罢了，这世道的确该变一变了，到后面已经懒得回应。</p>
见他始终谈兴寥寥，没有丝毫顺从之意，冯紫英也觉乏味，自觉一片好心，不想看对方自蹈死地，结果吃力不讨好枉作小人，也不再多说，吃了会儿茶便告辞离开。</p>
院中宾客已散去一些，留下的也不在少数。白吃白喝白听戏，又能吹牛胡侃，对某些闲散无事的人而言也是不错的好日子，去外面玩儿还要花自个儿的钱呢。</p>
柳湘莲本想先行告退，结果薛蟠死活不允，非要请他入内宅，说这是他妈妈的嘱咐。</p>
这倒稀奇，他来梨香院的次数也不少了，还是头一回被邀请往后宅去。足见薛蟠封官对薛家意义重大，令薛姨妈格外重视，以致对他态度大变，摆出以至亲相待的态度。</p>
略作沉吟，柳湘莲应了下来，最近公务繁忙也没去贾家，今儿顺便瞧瞧几位妹妹。</p>
……</p>
后宅堂屋，薛姨妈正在招待前来赴宴的女眷。</p>
薛家在京中不仅有涉及多个行业的生意，还有几处规模不小房舍宅院，都是当年旧居，不曾转卖。此番进京后赖在贾家不走，蜗居在小小梨香院，也是逼不得已。</p>
薛姨妈或许没太大见识，但对薛家底细最清楚不过，丈夫死后各地生意渐渐不支，并非真黄了，而是被底下人上下其手贪墨掉，自家无人可作顶梁柱，唯一出路是找个靠山镇场，方能继续维持局面。</p>
最终选择贾家而不是关系更亲厚、近来声势渐起的王家，薛姨妈也是经过充分考虑的。荣国府声势显赫是一方面，更重要的是贾政只是她姐夫，且其为人迂腐，“老实”“正经”，既没借口也没念头去吞掉薛家。王家则不同，王子腾是她兄长，母舅管外甥岂不是理所当然？何况还有个三兄王子胜贪婪无度。</p>
外人鄙视薛家依附贾家，殊不知此举充满了谋生智慧。当然，也实属无奈。</p>
这次宴请的内眷主要是贾、王两家。老太君懒得动弹，薛蟠不得她欢心，也没放在心上，便由王夫人带着年轻一辈过来道贺。王家则是王子腾的夫人张氏带队。</p>
值得一提的是史家也有来人。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这俩兄弟最善观风向，深知当今对旧勋贵不喜，所以与贾家划清界限，若即若离，只靠侄女湘云勉强维系两家关系。又厉行节俭，连针线活都是夫人带着丫鬟做。有人将之视作笑话，其实不失为自保之道。</p>
如今薛家重获圣眷，也不妨略作亲近。</p>
堂屋中摆了几张八仙桌，桌上菜肴丰盛，杯盘罗列。</p>
主席上，主位自然是薛姨妈，盛装丽服，通身大红，头上珠翠耀目，脸上喜气洋洋。</p>
左手边首位是个髻高耸中年贵妇，头饰分外华丽，正是王子腾之妻张氏。</p>
次则是王子胜之妻刘氏，年纪稍轻，身材发福。</p>
右手边首座是邢夫人，王夫人其次，史家妯娌再次。</p>
贾家姐妹们围坐一桌，王家姐妹们坐了一席。</p>
凤姐、王仁之妻等年轻媳妇，另坐了一桌。</p>
院外正演着小戏。</p>
众人吃酒闲聊，不免要夸赞薛蟠有出息，今后前途光明，定会光宗耀祖。都是应景儿的吉祥话儿，薛姨妈却听到心坎里，越发愉悦，就不如往日那般小意奉承，言辞中流露些许自得，谈到捐赠五万两银子时，似根本不放在眼里。</p>
见她如此得意，旁人最多只心里冷笑，王子胜之妻刘氏却忍耐不住。</p>
王子胜几次来薛家打秋风被拒，回家便不住口抱怨，说妹子胳膊肘往外拐，便宜外人也不管自家亲兄长，刘氏听多了也生了嫌隙。</p>
她语重心长说道：“妹子，不是嫂子说你，三和商号既是薛家本钱，怎好让个外人做主？这回倒好，他都敢向薛家的生意伸手了！你再不打起精神防备着，别哪天被人夺了家产，天底下可没后悔药吃！”</p>
这话说完，尽管不乏虚情假意但总算融洽的氛围全被破坏掉了。</p>
薛姨妈被说中心事，心情大坏，强笑道：“三嫂过虑了，这倒不至于……”</p>
正说着，门外传来薛蟠兴奋的嚎叫：“妈！二郎来啦！”</p>
随即，一位锦衣玉带、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阔走进来，薛蟠乐呵呵傻笑着跟在后面，不像是主人倒像是个跟班的小厮。</p>
见柳湘莲来了，贾家姐妹喜上眉梢，也顾不得听戏了，只是各家长辈都在，不敢放肆。无怪乎她们与柳湘莲亲近，毕竟是从后世过来，言谈举止完全不同，又把几位小姑娘当作妹妹耐心看顾。这些深闺女儿平时受够大家族的冷漠和勾心斗角，面对这样和蔼有趣的“大哥哥”怎会无动于衷？</p>
贾宝玉为何深得女孩子喜欢，无非是他待女孩用心些，可比起柳二郎，简直是霄壤之别，被甩十条街都不止。</p>
尤其是小惜春，于她而言父亲和大哥跟死了没分别，年纪又小，在荣府最是孤独无依，比黛玉还惨上几分，唯有在柳二郎面前才能撒撒娇。</p>
一见到他便按捺不住，兴冲冲从椅子上跳下，蹦蹦跳跳扑来，撞到柳湘莲腿上，举着小手，仰着小脑袋喊：“柳哥哥、柳哥哥……”</p>
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谁不喜爱？</p>
柳湘莲脸上露出笑容，动作流利地弯腰伸臂，一把搂起小人儿，单臂抱着往里走。</p>
小惜春咯咯娇笑，淡眉弯弯，笑的眼睛都不见了，拨弄着他的发髻，清脆童音问道：“柳哥哥，你怎么不来看我呢？”</p>
“中秋节不是刚去看你了？”</p>
“哦~都好几天了呀！”</p>
小惜春明亮如星的眼睛里闪过几分落寞，柳哥哥要是能天天陪她玩就好了。</p>
忽然想起一事，她显摆说道：“柳哥哥，我画了嫦娥呢！她有一只大白兔！下次来给你看！”</p>
迎春等人忙站起来向柳湘莲施礼问好。</p>
王家那桌则无动静，都没见过柳二郎，不知如何称呼。</p>
见状，众妇人神色各异，心思不同。多是暗叹，薛家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！柳二郎与贾家是亲戚，与你薛家算什么？怎好叫他进来的？都是女眷呢！</p>
薛姨妈也头疼的厉害，暗骂薛蟠不懂事儿——我让你留客，是想当面感谢一番，好让他以后照顾你。你这会儿子带人进来算什么事？有外人在场，感谢的话怎么说得出口？薛家不要脸面的？</p>
蟠儿真是不长脑子啊！</p>
薛姨妈暗自埋怨一通，也无可奈何，看到薛蟠自得其乐的跟在柳湘莲后面，觉得心力交瘁、分外疲惫——老爷啊！老婆子我真的尽力了！</p>
薛姨妈很快调整好情绪，满脸堆笑，站起来摆手招呼，亲切说道：“二郎来啦，快过来！”</p>
忙不迭的命人添椅子，摆上碗筷酒盅，又命人通知厨房添置酒菜点心。</p>
等柳湘莲抱着小惜春走过来，她又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几位妇人。</p>
邢、王二位是见过面的，至于其他人，一听也知其身份。</p>
柳湘莲只随口问句好，不怎么上心。</p>
介绍完，想起本来的打算，薛姨妈笑说道：“二郎，往后还要麻烦你多照顾蟠儿，他年轻不谙世事，行事任性，你多担待，多提点……“</p>
忽见女儿宝钗给她使眼色，不禁一怔，想了想才猛然反应过来——这话对王子腾、贾政等长辈说倒是没问题，可要说年轻，柳二郎年纪比薛蟠还小呢！自己怎么反倒要他照顾蟠儿？旁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？</p>
扭头一看，某些人果然在冷笑，眼神颇为不屑。</p>
薛姨妈心下慌乱，忙转口道：“以后你们兄弟相互帮衬着，我也就放心了。”</p>
“理当如此。”</p>
柳湘莲含笑点头应了。</p>
他早已经习惯，这年代但凡有点儿亲戚关系的“长辈”总爱摆出身份说话，只管应下就完事儿，过后也不必理会，该干嘛干嘛。</p>
打过招呼，他自行走到众位妹妹那一桌，坐下后谈笑起来。</p>
竟把“长辈们”晾在一边儿。</p>
……</p>
柳二郎如此敷衍应付，薛姨妈倒没什么，众位“长辈”却看不过去，“轻浮”“无礼”，真不愧是能与亲伯父对簿公堂的柳家“逆子”！</p>
柳湘莲的确是得罪了不少人，其中不少还与薛家有关。在贾赦、王子胜这些人眼中，早把薛家视作主动跑到嘴边儿的肥肉。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柳二郎横插一脚，隐隐做起薛家的主儿来，每每被薛姨妈拿来当作挡箭牌。是可忍孰不可忍？岂能不生怨恨？</p>
邢夫人心里冷笑，面上不显，笑对薛姨妈说道：“薛家太太，亏你家是皇商，按说极善经营才是。怎么我倒听说，这次的买卖做的很不妥当？”</p>
薛姨妈不知其意，直觉接下来不是好话，默不作声不接茬。</p>
刘氏肥腻的脸上带着好奇，忙问道：“哟，这话怎么说的？”</p>
邢夫人瞟了柳二郎一眼，方说道：“薛家捐了五万两，怎么才得个五品的虚职？前几年琏哥儿捐的也是同知，只花了三千两。这差了多少倍？岂不是吃了大亏？”</p>
她扭头问薛姨妈：“这里面莫不是有什么隐情？”</p>
隐情？无非是暗示柳二郎在其中弄鬼，挑拨离间而已。</p>
她也不是无事生非，对柳二郎也不满久矣。贾琏夫妻俩管家，作为名义上的母亲她也能得些方便实惠。可自从柳二郎出现，琏二和凤姐两口子快要飞上天了！谁不知道他们赚了大钱，竟然一毛不拔！贾赦成日里咒骂抱怨贾琏和柳二郎沆瀣一气，不孝忤逆，令她渐渐存了同仇敌忾的心思，借机挑拨几句。</p>
刘氏“吃惊”道：“竟花了五万两？我怎么听说买个知县的实缺儿也不过几千两，五万两怕是都能买个知府当当了！”</p>
说完啧啧叹息，好似薛家吃了大亏。</p>
旁人都不接话，薛家亏不亏和自家有啥关系？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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